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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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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過關

疾行一夜又一天, 黃昏時,新平安村村民們進了遠離官道的一座小鎮。

立石刻寫興旺兩字的小鎮,卻半點不興旺。

道路惡臭隨處可見汙泥爛糞, 房屋滄桑破舊危立風雨中, 男女行人衣衫單薄補丁遍體,見到龐大車隊入鎮, 也只稍頓了頓,便麻木著不知是黑還是臟的面孔繼續冒雨行走。

本高興於不必在野外過夜的車隊, 自踏進小鎮第一步起, 便沒了聲音。

漁民們曾以為, 家裏窮到孩子並用一條褲子, 甚至有地方賣兒賣女已是最為淒慘, 畢竟在今年之前,已經很久沒有饑荒天災戰亂了, 百姓雖苦, 但多少能喘一口氣。

卻不想,人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這可是一座鎮啊。

若非車軲轆聲聲輾過, 邊上家人口鼻仍在呼氣, 他們幾乎以為自己是踏入了虛無死地, 那瘦骨嶙峋的路人是幽魂,那雨中破房是一座座無人祭拜的墳墓。

“他們, 這裏, 怎麽會這樣?如果是受了災,為什麽不跑?”

頭車位置, 崔銀蓮縮了縮腳靠緊關無艷,心驚膽寒的情緒得到些許緩解後, 才將疑問脫口而出。

有聲音幽幽回她:“餓啊。”

馬車急停,車隊跟著頓步,崔銀蓮轉頭一看,才發現側邊擋不住多少雨的屋檐下,有個衣衫襤褸更甚他人的老漢正盯著自己。

那老漢捂嘴咳嗽幾聲,又指著腳邊一灘東西說:“餓得幾天拉一次,便都不成形,可憐喲。”

崔銀蓮順著對方視線過去,立刻忍不住幹嘔了幾下,她趕緊吩咐車廂裏面:“別出來,不對勁。”

老漢確實很不對勁,言語瘋癲說話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隨著上前幾步,枯瘦面龐上,一雙眼睛裏綻放出詭異光芒:“好心人給點吃的吧,你給了,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他說得太慢,身後緊接著傳來崔家方氏驚慌聲音:“他們是不是圍過來了?”

原來那看似麻木無感顧自行走的路人,無聲無息間已經出現在了車隊四方,恰成一個疏散圓圈。

而從始至終,附近的民房裏,沒有出來過一個人。

可這些人看著太慘太弱,村民們沒有方氏靈敏直覺,感受不到威脅之下,只知道僵直站立在原地,甚至還有些不知所措。

老漢嘿嘿笑起來:“不會搶你們的,沒力氣啊,搶不動。”

他盯準了崔銀蓮:“給點吃的吧?”

關無艷支開一條門縫伸手進去,裏面展和風立刻遞了小袋糧食,關無艷抓住扔過去:“什麽事?”

圍著車隊的路人跪了下來。

老漢接過糧袋急急打開,將整個腦袋塞了進去,深呼吸一口後緩緩擡頭,滿臉沈醉的他說:“鎮上,只剩我們這些人啦。”

“病了,都病了,我真是沒用,我該死啊。”

“但我不想把他們挖出來,又想做個飽死鬼,你是好人吶,快走吧。”

跪下的路人磕起頭來,車隊裏陸續遞出糧食。

“嘿嘿,哈哈哈……”老漢癡笑著遠去。

村民們聽不清楚,更看不到頭車位置發生了什麽,家家分了糧食出去,看著路人或生吃或踉蹌起身消失在附近門後。

接著眾人便聽見關無艷一聲厲喝:“所有人捂住口鼻,速速離開!”

馬蹄揚起,飛奔而去,大夥反應快更不啰嗦為什麽,當即衣袖遮面,狠拍牛騾快步跟上頭車。

路人仍只是看了一眼,麻木視線轉回到手中糧食,神情漸漸變得狂熱。

.

天黑,山林雨幕中,一座不小的寺廟裏亮起燈火。

跨過金剛殿,車子堪堪在院中停下,眾人喘著氣,沒心思卸行李,視線全部轉向了關無艷。

族長想到一個可能,緊張得面皮胡須都在顫顫:“是瘟疫嗎?”

關無艷:“他們病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定會傳染。”

她從沒見過瘟疫,她只是感覺到一種危險,一種不論她武力多強,都將束手無策的危險,唯一能讓她內心稍安的,是書中沒有提及此地發生過瘟疫蔓延一事。

族長也在自我安慰:“肯定不會的,要真是瘟疫,附近縣城能不管?這些人一旦亂跑,所有人都完了。”

邊上鄉親們胡亂點著頭應和,關無艷突然穿過他們,將後頭車上全通縣的知縣給拖了下來,解開他口中布條後,關無艷問:“興旺鎮是不是全通縣管轄的?”

姓金的知縣細皮嫩肉不似年過五十,布條一解,他先是吐了一地,吐完竟哭了起來,好像受到天大的冤屈,退開幾步的關無艷踢他一腳,嚇得他哭聲頓止,趕緊回了聲:“是。”

關無艷又問:“一個鎮的百姓死到只剩這點,又是饑荒又是疾病,你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做?”

“啊,啊?那地方向來是鎮長自己管著的,他他他沒和我說啊!他好像找過我?我不記得了,下大雨縣裏亂我忙啊,下頭來找很多時候都是我那幕僚出面,也可能是縣丞主簿沒當回事,真的,你不能怪我啊,我什麽都沒做!”

關無艷氣極了,所有人都氣極了:“是啊,你竟然什麽都沒做。”

身為知縣父母官,什麽都不做,就是最大的惡。

若他貪圖政績就不該讓百姓死得太多,若他貪圖金銀起碼能塞錢辦事,關無艷逛了一圈書房,知道這人什麽都貪了,現在還敢說自己什麽都沒做。

問不到情況,再折騰這人也只是浪費時間,姓金的被塞回車上,關無艷讓大夥先進去大殿。

一直若有所思的展七大夫,終於出聲說道:“我看那些人的樣子,恐怕都活不過兩天......”

這話直叫大家聽得軟了雙腿,崔月娥更是跌坐在地拍著大腿呼天喊地:“那些人死就死去,還來連累我們,完了啊,老天爺你睜睜眼,你看看我們,給條活路啊!”

嚎完,她不去罵那知縣,又不敢怪關無艷帶路不對還停了下來,於是轉頭捶她男人吳剛:

“叫你好心,你是不是碰到那人手了?幹什麽要給,啊?你們一個個的,當英雄充大頭沒個完!我還不如就在山洞裏待著!”

崔柏山想讓侄女閉嘴,結果下一刻,崔月娥突然一口氣上不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原本蒼白的臉迅速泛紅。

吳剛伸手過去,那臉燙得他當即嗚嗷起來,手腳不停比劃,最後沖進人群拉住了展七大夫。

摸脈半晌,展七大夫不確定道:“看著是驚懼過度外加風邪入體所以發熱,我們有藥,先吃吃看。”

站起身一擡頭,卻見到人群裏好些人都是搖搖欲墜模樣,他頓時變了臉色,心裏咯噔一下,這回只怕,真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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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供了如來佛像的大殿內,柴火星子不時濺起,藥味濃郁氣氛凝滯。

短短時間內,除了關無艷和車上兩個知縣,其他人竟是全部倒下了,包括展七大夫,對著關無艷交代完藥材用法,也跟著迷糊了過去。

病癥來得又快又急,不得不讓人聯想到最壞的可能。

剛餵完最後一個人喝下藥,關無艷坐到崔銀蓮和展和風當中,忍不住屈腿抱住了雙膝。

明明有天地自然,柴火劈啪的各種聲音,關無艷還是覺得太安靜了,靜得她渾身發冷,也許她也病了。

高大佛像和房梁墻角綴滿了蜘蛛網,網之下是厚厚灰塵,一處門窗有縫,風雨鉆進來濕了小片地方,關無艷拆了車板略作遮擋聊勝於無,地上鋪滿棉被,包裹著因為發熱或迷糊或昏睡的所有人。

關無艷看得怔楞了一會,突然吸吸鼻子將頭埋進雙膝。

崔銀蓮在睡著以前,還擔心著她會不會害怕,拉著她的手安慰,人生就是這樣,關關難過關關過。

可她覺得好累,從來沒有過的累,困難一件連著一件,好像全世界都在與她為敵,地上這些人與她坐同一條船,她自以為掌著舵,現在卻覺得,會不會她才是連累大家面臨風雨的原因呢?

但她已經不能放手了。

有些東西,若她不曾擁有過,就不會害怕失去。

比如現在,她再也不能像最初那般,發自內心的無所謂眾人死活了。

關無艷擡頭看佛像,破天荒地生出了拜一拜,祈求些什麽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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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如雕像一般坐著的關無艷突然起身,她打開門,發現大雨竟然停了。

這像是一個好兆頭。

這確實是一個好兆頭,天光大亮時,部分年輕人率先醒了過來。

他們又喊口渴又叫好餓,總之看著精神極了。

不論那鎮子裏是不是瘟疫,但他們平安村,肯定不是了。

關無艷將其餘人的額頭一個個摸過去,總算長出一口氣甚至笑了出來,這會想想,大夥之所以病倒,大概是因為連續多日的身心折磨,終於在昨晚到達極點,這才猛然爆發。

豐收伸展著手腳,看了看大殿之內:“原來這裏有這麽幹凈嗎?”

關無艷沒接話,開始準備煎藥。

豐收說完,湊上來喊了句老大:“快去休息,接下來有我們!”

關無艷卻沒有休息,她想了想,翻出一塊布蒙住口鼻,對著他們說道:“我去興旺鎮看看。”

她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麽,也許可以聊一聊,說不定還能救一救。

豐收點點頭,他弟弟豐登跳起舉手:“老大,我和你一塊去!”

關無艷沒有拒絕,兩人駕了馬車,向著小鎮方向奔去,快到時,卻見前方空中,有黑煙滾滾。

兩人對視,皆道不好。

整個小鎮,竟是陷入火焰之中,看那廢墟模樣,已然燒了許久。

豐登驚呼出聲:“怎麽會這樣?失火了?那也不會全部著了啊,那些人呢?”

豐登喊著,卻沒有救人的動作,他突然沈默下來。

心猛地跳動起來,關無艷捂住胸口,有些難受。

這火,九成的可能,是人為的。

突如其來的大雨,疾病,糧荒和求助無門,讓這座小鎮陷入絕望,不知他們出於什麽心理,沒有選擇逃離家鄉,而是認命一般留在原地。

那些肯定自己得了瘟疫的人,那些終於吃飽一頓,也許還見到日出的人。

他們把自己和家,都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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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兩日的天氣一般,村民們身體越來越好,平安村又挺過一關。

寺廟裏,關無艷站在院中一座功德碑前,那上面清楚刻著,興旺鎮哪些人捐銀多少,名字太多,石碑兩面皆是密密麻麻一片。

眾人好像看到了一座興旺熱鬧的小鎮,當地百姓初一十五便出發來到這裏,上香時,也許祈願全家平安,也許發愁兒女親事,也許求個財源廣進,也許只是跟風拜拜。

正想得出神,外間突然進來個老和尚,背著包袱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看看院子裏滿當當的人車,楞了楞神後手掌合十道:“各位施主,從何處來?”

他說著走近幾步,看了看香爐燭臺又道:“咦?今天初一,沒人過來嗎?”

大夥不敢與之對視,低下頭,傷感卻湧了上來。

也不用為難於如何開口了,這幅反應本就很不對勁,老和尚當即轉身出去,腳步越來越快,最後飛奔而去。

族長抹了抹眼淚,他做下一個決定。

“鄉親們,我們還活著,我們還能幹,那些金銀,不如散給更需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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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村上路之時,全通縣再次迎來難民,很多很多難民。

老兵攜妻帶女,手裏牽著他拼命護下的一頭黃毛壯牛,和那存活下來的無數百姓到達了縣城之外,城門卻是緊緊關閉,不論如何敲砸皆是不開,更無人應答。

裏面隱約有百姓聲音傳出,門不開,只能是不想開。

老兵猶豫半天,難民裏漸漸起了騷動,眼看要生出亂子,他掏出了脖頸上掛著的一個哨子。

哨聲尖利直沖雲霄,傳到城內某處民宅裏,有人猛站起身,立刻以哨回應。

那日提醒過關無艷等人的傻大膽,吹完哨子便出了家門。

片刻後,全通縣的城門,開了。

難民湧入全通縣,當地百姓皆是驚恐不安。

有人朝路邊啐了一口,他拍了拍背上的大布袋,不屑喊道:“老子有糧,我們基本都有糧,有的還有車呢,你們怕個球!我還要怕被你們搶呢。”

當地百姓退開幾步不敢置信,縣裏都缺的東西,這些難民的大包小包裏,竟然都是糧?

兩邊開始許多對話。

“那你們接下來去哪?縣裏可不夠住的。”

“你別管,我問問你,有沒有聽說一個叫多漁村地方的人,打這過去?”

“啊,還真聽說過,我在客棧裏當夥計,就聽有個人說多漁村沒了,要改名字,後來這幫人抓了知縣走了!”

“娘嘞,他們是真厲害,那說了去哪嗎?”

“好像是去京城,你們認識啊?”

“嘿,不可說,不可說。”

“那說說你們這些人怎麽打算的。”

“我們啊,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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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將許多人有意無意拉扯在了一起。

路途中的關無艷,不知道遠方一個老兵,有著什麽樣的秘密,又將和她扯上什麽關系。

平安村村民更不知道,那些被他們救下的人中,有部分本著去哪都是他鄉的念頭,決定要追隨他們的腳步而去。

已是新的一年,跋涉千萬裏,平安村所有人衣衫破舊,模樣狼狽,到達了京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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